作者:劉京娟

 

　　秋風獵獵西風緊，重陽思歸又一年--題記

 

　　描金的紫檀木匣端正地放在油飾了黑漆的方桌正中，烏銀搭扣鎖得極好，冰涼的鑰匙被放在手心，握緊又放開，掌骨被硌得生疼。

 

　　外祖母在一個月前去世了，遺體被安放在臺灣，長眠于寶島的地下。"宛宛，打開看看吧。這是外祖母留給你的一點兒念想。"我從父親的提醒中醒過神來，鑰匙插入鎖芯，打開匣子，也仿佛打開了十二年前的時光，年幼時與外祖母相依相伴的美好時光排山倒海撲面而來。

 

　　海島上的院子里，我坐在老合歡樹下看螞蟻搬家看得津津有味，外祖母揮著團扇給我納涼。忽然一陣咸腥的海風吹來，相鄰人家闔家團圓的歡聲笑語乘著這海風越過院墻，闖進我們的院子。祖母搖扇的手頓了頓，長嘆一口氣，"今兒個又是重陽了啊。"話畢撂下扇子，轉身進屋又出來，抱著我去看海。潔白的海浪拍在沙灘上擊出陣陣回響，像是馬思聰的黑白鍵，彈奏得出肖邦、舒伯特，卻吟不出梅尚程荀的韻。外祖母抱我在懷里，一口一口喂我吃柿子，銀亮的小勺舀滿柿子甜蜜澄黃的漿液，像是外祖母記憶里融化的琥珀。大陸的風從海峽對岸吹來，帶著摩詰的茱萸的清香，挾著夢阮的秋風秋雨，吹紅了外祖母的眼睛。"宛宛，外祖母教你念詩好不好？"我正無聊，不安分地在外祖母的懷里扭來扭去，含糊應好。我一句一句如小和尚念經般念著"無言獨上西樓""日暮酒醒人已遠，滿天風雨下西樓""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外祖母說的不是西樓，說的是離愁，情不深不生娑婆，愁不濃不上西樓，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故人尚難別，何況與故鄉分離？外祖母摟著我，給我裹嚴衣裳，問我:"宛宛想不想回北京去?"我搖搖頭，笑嘻嘻道："不要回去，韋莊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宛宛要留在這兒陪外祖母。"好久聽不見外祖母答話，只聽一聲悠長的嘆息從頭頂悠悠飄來，感覺手背上冰涼兩點，腮上也涼絲絲的。我仰頭用小手給外祖母擦眼淚，瞧著外祖母臉上的皺紋細細密密，像隱藏著許多秘密，仿佛風干了的淚水，有故鄉的遙遠氣息。"外祖母，您怎么哭了，是宛宛惹您不高興了么？"外祖母搖頭，"宛宛還小哪，不懂，不懂啊！"我扁扁嘴，自顧往家跑。

 

　　寶島地暖，仲秋時節卻仍如大陸夏日，午后陽光正足，金粉一樣明晃晃地灑滿街巷，金湯一樣跟隨我的腳步從金門街涌到廈門街。透過時光的濾鏡，安東尼奧尼的鏡頭搖了又搖，卻怎么也照不見金門與廈門的影子。

 

　　我跑進院子，驚落滿樹合歡如雨。悄悄溜進外祖母的堂屋，不知怎么，忽的就很想看看那掛在墻上的紅梅刺繡。立在這一樹紅梅前，仿佛有什么溫熱的東西涌上心頭，仿佛是刺繡上這一樹，又仿佛是北京四合院的家里那一樹，開得云蒸霞蔚，烈烈欲燃。我情不自禁伸手撫摸，絲綢光滑仿佛母親的皮膚，枝干遒勁仿佛父親的脊梁，梅花鮮紅仿佛我血管里涌動的血液，我似是陶醉了。

 

　　"宛宛，不許胡鬧！"追在身后的外祖母看著掛在墻上被粘上柿子汁的刺繡滿臉惋惜與心疼，沖著我氣道："宛宛，外祖母就這一樣寶貝，早說過不許你胡鬧，怎么今日還是這樣調皮？不許你吃晚飯，好好反省。"我委屈地含著滿眼淚，硬生生不肯讓眼淚流下來，賭氣著想：平日里外祖母向來疼我，今日怎么就這樣兇我，不過一幅梅花刺繡，以前我打碎了外祖母陪嫁的一對兒翡翠手鐲也不見外祖母真的動氣，今日倒這樣訓斥我，不吃就不吃！

 

　　我賭氣上床睡去了，隱約聽見外祖母在堂屋低低飲泣。我心下不忍，偷偷從門縫里往外看去，只見外祖母仔細地用白綢蘸了清水一點一點兒細細的將刺繡上的污漬擦拭下去，然后再用干凈的白綢慢慢擦干，我從未見過外祖母這樣虔誠而肅穆的神情，像是給耶穌施洗禮的圣母，臉龐上有光彩隱隱涌動。我心下頗有些懊悔卻羞于向外祖母承認錯誤。

 

　　不一會兒，外祖母端著一碗有荷包蛋的熱面進了我的屋子，輕輕推醒裝睡的我，"宛宛醒醒，吃了面再睡。"我睜眼瞅了瞅外祖母，又看看面，外祖母深深嘆了口氣，"宛宛別怪外祖母今天兇你，外祖母心下也愧得很。"我吸了吸鼻子，帶著哭音兒說："宛宛不怪外祖母，宛宛知道外祖母就寶貝那一幅刺繡，宛宛不該把它弄臟的。""不是那紅梅刺繡寶貴，而是那是我從大陸上帶到臺灣來的唯一一件東西了。當年國共內戰，你外祖父帶著我們一家子來了臺灣，幾十年來就未曾回過一次大陸。帶來的一箱東西，也路上遺失了，現在只剩下這一件刺繡還在，寄托著我對大陸的一點兒念想。"我聽后心下無端酸澀，只是瞅著那一碗面蒸騰出的熱氣出神。

 

　　眼前打開的匣子里整整齊齊的疊著一方刺繡，正是外祖母堂屋里的那一幅，年月久遠，白綢早已泛黃，只有梅花如鮮血般紅艷，從未褪色絲毫。忽然，一陣風來，吹起刺繡一角，扁扁的，像壓過的思念。我忽然鼻子一酸，今天又是重陽節，不知外祖母在天國哪扇多風的窗口，梳那么長，那么長，白色的憂愁。

 

　　忽然心頭涌上兩句詩，是年幼時外祖母常教我寫的，想想似乎有些文不對題：遺民淚盡胡塵里，南望王師又一年……